Datura·玖玥

【殊琰】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06

06

除夕如期而至,梅子期站在廊下,看着吉婶指挥着飞流将彩灯挂上。

云飘蓼站在他身边,一向喜欢素色的她也换上了一件深粉色的外衫,衬得本就绝色的面孔多了几分艳色,更加明媚动人。

梅子期转头看着她。她的身上,没有丝毫美人迟暮的迹象,但梅子期知道,她已经三十岁了。

“表姐,等此间事了,你便同卫峥完婚吧。”

云飘蓼听了,笑笑,不置可否。

梅子期叹了口气。

“表姐……”

“我和卫峥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云飘蓼打断他,“我自有我的打算。琰弟,现在,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云飘蓼纤长柔嫩的手覆上梅子期苍冷的脸颊。

“今天是除夕,我和吉婶包了饺子,是你最喜欢的馅儿,一会儿,你多吃些,不要总挂着飞流……”

梅子期坐在主位上,将一个红包递给乖乖给他拜年的飞流。

“飞流今年要乖啊。”

他笑着说。

云飘蓼看着他们,微笑着,面目柔和。

 

林殊给父母叩了头,拜了年,晋阳长公主从林燮手中接过一个红包,并自己的一同递给林殊。

“小殊,又长大一岁了,要乖啊。”

林燮的气色好了些,许是满室烛光的缘故。他慈蔼地笑着,伸手摸摸儿子的头。林殊仰着头,伏在父母膝上,笑得像十七岁那年一样。

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一边吃年夜饭,一边说话,等着宫里赐菜。许是今年林殊在金陵的缘故,梁帝赐了一道金玉满堂。一家人接了菜,已经将近午夜了,林燮早已体力不支,便同晋阳长公主回房休息了。林殊一个人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堂里,听着外面逐渐喧闹起来的炮竹声。

又一年过去了。

林殊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在双臂间。

十三年了。

景琰,十三年了……

 

除夕夜,金陵城,喜气洋洋,歌舞升平。

谁也不知道,宁国侯府里,早早散去的家宴是一场杀戮的开始。萧景睿和谢弼还围着汗血马打转,心里想着要带去给言豫津看,又想着今年言侯陪着言豫津过年,他一定很高兴。他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他正站在咬合的齿轮间。

 

除夕之夜,内监被杀,蒙挚被杖责。卓鼎峰招揽了一众剑术高手在金陵,梅子期急唤陆玄进京。一天之内,陆玄连挑几大高手,卓鼎峰在金陵,再无他人可用。

梅子期将风尘仆仆的陆玄从地上拉起来。

“你辛苦了,但,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请宗主吩咐。”

陆玄看着梅子期,目光沉稳坚定。

“三哥告诉我,沈追在查黑火和私炮房的事,谢玉怕牵连到太子,一定会极力阻挠。你就跟在沈追身边,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陆玄护着沈追,躲过了几次惊心动魄的暗杀,开朝复议的日子也渐渐近了。就在沈追最后确认了一遍奏折和证据之后,整个金陵城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中颤了颤。

私炮房爆炸。

梅子期带着戚猛赶过去的时候,林殊已经带了人,控制住了情况,宁王和穆霓凰也在帮忙。因着梅子期去过林府的关系,卫峥见到他时便将他引到了林殊面前。

林殊穿着铠甲,脸上蹭了灰,神色很是不好,眼眶通红,像一只被惹怒的豹子。看见梅子期的时候,他稍微定了定神,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僵硬。

“祁先生。”

林殊声音晦涩,嘴唇都干裂了。想是一直在浓烟尘埃中救人,没有休息。梅子期从戚猛手里接了水袋递过去,林殊接了,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几口,用袖子随意抹去脸上的水,才开口向梅子期道谢。

“祁先生也被惊动了。”

“整个金陵都抖了几抖,祁某想不被惊动,也难。”

梅子期环视四周,满目凄凉。

“在大梁繁华帝都,这样的景象真是太过惨烈。”

萧景亭和穆霓凰这时也走了过来。

“都是勤勤恳恳的小百姓,没有人知道自己家隔壁是个火药库。”萧景亭也随之叹了口气,“真是时也命也,能多过一天就好了……”

萧景亭看着远处的黑烟,叹道。

“宁王哥哥,何出此言?”

林殊沉着脸问。

“户部的沈大人昨日很高兴地对我说,他终于查明了太子与户部那个楼之敬设立私炮坊牟取暴利的一应事实,只等明日开朝复印,就能请求陛下恩准京兆尹府协助封收这座私炮坊。他当时很有自信地说,一两天内就会有朱批下来。只差一天,就发生如此惨烈的意外,上百条人命眨眼灰飞烟灭。对其中大多数人来说,这简直是场无妄之灾。”

“殿下认为,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吗?”

梅子期冷冷地接过话。

萧景亭看着他,忽然明白他的意思。饶是他平时性情温和,极少动怒,也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为了打击太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真是禽兽不如。”

穆霓凰也明白过来,气愤道。

林殊低着头不看他们。这样的事,他又怎么会想不到。朝堂的黑暗,他早就深有体会,他为此付出的代价远比这场爆炸来得惨烈。

众人一时都陷入沉默。这时,卫峥来报,问林殊要不要将军账上的支出报与兵部。林殊定了定神,刚要说话,却被梅子期打断了。

“不用。这笔账不用报。就当在场的几位,都忘了。”

林殊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点头,让卫峥按梅子期说的做。

萧景亭和穆霓凰略微一想,也明白了梅子期的用意。

天边黑云滚滚,要下雪了。

 

私炮房惊天一案,太子被圈禁在圭甲宫思过,不得参与朝政。兵部参了林殊一本,说他动用军资却不上报,言官顺便参了宁王知情不报。林殊和宁王认罪态度十分良好,没有受罚,站在太子一边的兵部和言官反而受到斥责。誉王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他得意之时,梁帝却在汀兰宫中,眉头深锁。

惠妃在一旁调了箜篌,青葱般的手指在晶莹的琴弦上轻轻一划,玲玲动听的琴声倾泻而出,在梁间萦绕。屋里火盆烧得很暖,她只穿了家常的素色薄衫,雪白的手腕从广袖中露出来,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她像临风抚琴的仙子,秀丽美好,见之忘忧。

梁帝看着她,舒展了眉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惠妃不是容色绝丽的女子,却独有一份安静秀丽,像江南缠绵安静的雨。他当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这么多年过去了,后宫里就只有她,一如当年。

梁帝不由得想起了萧景亭。那是她的儿子,容貌上有三分像她,性格却有八成像,温和柔软。他本以为萧景亭懦弱,最近派给他的几件事却做得很好,很懂事,他不给,他也不争。梁帝迎上惠妃投来的目光,还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

 

蒙挚选了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翻墙进了祁宅——他的伤好了,翻墙很是麻利。

“我听说兵部参了小殊一本。”蒙挚看着梅子期,“你的主意?”

梅子期不置可否。

“你不是想让小殊远离朝堂吗,怎么又让他出头?”

蒙挚问着,在戚猛端上来的点心盘里逡巡着,思考先吃哪一块比较好。

“我是让他远离夺嫡,而朝堂,身在其中,怎么远离。”梅子期拿了一块吉婶新做的点心给蒙挚,“我下一步打算扳倒谢玉。”

“谢玉?你要动谢玉?”

蒙挚拿到手的点心还没送到嘴里,就跌在了地上。他嗓门大,飞流从房檐上挂下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就缩了回去。蒙挚讪讪地摸摸鼻子。

“你要动谢玉,会不会太快了。”

梅子期摇摇头。

“轮到他了。”

蒙挚听了,沉默了一下,很快又问。

“那,这关小殊什么事啊?”

“林伯伯和晋阳姑母年岁大了,小殊不能总这么在外面跑吧。”

梅长苏指了指火盆,示意蒙挚把它烧旺一点。

“哦。”

蒙挚拿了火钳拨弄炭火,突然停了手,瞪大眼睛看着梅子期。

“你……你想让小殊节制巡防营!”

 

出了正月,天气逐渐回暖。蒙挚在梅子期的安排下,在茶楼里发现了宁王与梅子期密会,顺势归附宁王。太子自圭甲宫迁回东宫,依旧闭门思过。越贵妃做足了恭谦低顺的模样,梁帝垂怜的意思越来越明显,皇后借着惠妃打压了她几次,却也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改变。

四月,穆霓凰奉旨回云南,梁帝却找借口将穆青留在了金陵。

梅子期手中捏着戚猛从鸽子上解下来的纸条。蔺晨难得把字写得这样工整清楚。

“宇文念三日后到金陵,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梅子期知道,最后一句是告诉他,事已至此,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不论他是否利用,宇文念在宁国侯府都要闹一场。

梅子期看着梁上轻盈飞去的燕子,心道,景睿的生日,还是要到了。

 

四月十二,宁国侯府。

林殊差了人来给萧景睿送礼物。

从梅岭那件事之后,他没有再踏进宁国侯府一步,哪怕是他的姨母住在这里。他常年不在金陵,偶尔在的时候,也都是趁莅阳长公主在公主府小住的时候才去请安。谢玉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杀了景琰,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所以,他只能避开谢玉。

十三年前,梅岭一役,谢玉跻身一品军侯,陛下御书“护国柱石”,一时间,谢玉在朝堂上风光无两。林殊知道,他的风光是踩在祁王和靖王的血、七万赤焰军和景琰的骸骨之上,踩在他和他父亲心尖上得来的。那时,林燮被迫辞去官职,从林帅变成驸马。林殊十七岁接管帅府,成了年纪最小的一品军侯。但同时,他也如丧家之犬一般,带着新军四处换防戍边,几年才得回金陵一次。

林殊还记得十三年前他顶着林帅的名头离开金陵的那天,天灰蒙蒙的,飘着细雨。金陵城外,没有一个人来为他送行。谁都知道,林家和赤焰的时代过去了,祁王的时代过去了,林殊,林家成为了弃子,赫赫军功,地位尊贵,也不过是猜忌和受戮的罪状而已。

那天,林殊没有回头,因为值得他回头的人被埋在了梅岭的漫天大雪之中。

十三年来,林殊一直不曾踏进宁国侯府的大门。

宁国侯,是唯一知道当年真相,他却不能问,问了也得不到答案的人。

而此时,梅子期却站在谢玉面前,执晚辈礼。

当年的真相,他已经知道了,但,他要谢玉自己亲口说出来。

 

四月十二,夜。巡防营在宁国侯府门前与誉王府兵对峙,谢玉被捕,卓氏一族作为重要人证被誉王带走。显赫一时的宁国侯府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那天晚上的宁国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林殊问,会有很多人愿意讲给他听。然而,他却始终都没有问。他甚至不关心自己的姨母和萧景睿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很伤心。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谢玉倒了。

谢玉倒了,就关在天牢里。

几乎是下意识的,机械的,林殊去了天牢。他知道即使他问,谢玉也不会回答。毕竟,他身上的罪名不过是杀了几个人而已,构陷皇子,残害忠良这样的罪名,他一定不会认。但林殊就是想见他,看看他在阴冷晦暗的天牢里,穿着囚衣,戴着锁链的样子——在萧景禹死去的那个地方。

谢玉的监房里传出声音。林殊在门口停下脚步,僵硬地听着梅子期一声声质问,逼迫谢玉,脚下再挪不动一步。

原来,当年的真相是这样的。

景琰,景琰……

他能够想象,谢玉的刀砍在他身上的时候有多疼。林殊想,景琰那时候该有多难过,他应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父皇会将刀刃指向他。

林殊看着萧景亭扶着泣不成声的夏冬从隔壁牢房出来,看着病弱的梅子期脱力地靠在栏杆上。

萧景亭看着林殊的眼睛死死钉在梅子期身上,表情从悲愤渐渐变为疑惑,又变成惊诧,他还来不及开口叫他,他转身就跑,逃命一般,眨眼就不见了。待梅子期察觉到异样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时候,林殊早就不见了。

 

林殊不大能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去的晋阳长公主府,怎么进的父母寝室。直到晋阳长公主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她刚刚服侍林燮吃了药。时间尚早,她拉过儿子的手,引他到床边,想让他们父子说说话。林殊却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殊,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晋阳长公主急着要拉他起来。林殊这时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父亲,眼中含泪。

“父亲,谢玉倒了。”

“小殊……”

“我今天去了天牢,听到了当年梅岭的真相。”

林燮挣扎着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当年,谢玉和夏江合谋,找书生李重心模仿聂锋大哥的笔迹,写了那封信……”

林殊的泪滚落下来。

“父亲,这么多年,终于有证据了……”

“父亲,景琰……景琰……”

林殊哽咽着,脸涨得通红。

“父亲,景琰那时候才十七岁……”

“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么多年,他一定是生我的气了……气我没有找他,没有替他翻案……”

林燮的眼泪掉在锦被上。

“我知道。”林燮看着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这么多年管着你,压着你,你很难受。你已经长大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父亲做不到的,你来做吧。”

林殊哭累了,倒在母亲的怀中不时地抽咽着。晋阳长公主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林殊的目光空洞地落在不远处的烛火上,他在想萧景琰,可脑子里却总是出现那个瘦削病弱的青年。

麒麟才子,江左梅郎。

他进金陵的那天,城中风云乍起。几件大事,即使找不到任何证据,林殊也觉得与他脱不了干系,似乎都是他算计好的,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的身上有太多的疑点。

他是誉王的谋士,谢玉倒台之后,太子的确根基尽毁。然而誉王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看得出,誉王只是表面风光而已。

他说,他进金陵是为了名,为了利,却不见他真心为誉王谋划,反而节外生枝地救出了在掖幽庭受苦的庭生,帮穆霓凰脱困。

林殊想起天牢里,萧景亭扶着夏冬,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林殊从母亲怀里爬起来,说是去睡了。出门走了几步就一跃上房,隐入黑暗中去了。

 

梅子期在天牢里受了寒,回到祁宅后就病了。飞流守在一旁,看着云飘蓼围着梅子期忙来忙去,又是扎针,又是喂药。有人从花园里走进来的时候,飞流猛地惊起,迅速朝那人扑了过去。

来人伸手将他荡开,向前迈步,就站在了灯火之下。

云飘蓼看清了那张脸,端着药碗的手抖了抖,终究是拿住了那只碗。

“飞流,住手。”

云飘蓼出声制止了又要扑上去的飞流,目光却始终在来人身上。他们沉默半晌,云飘蓼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

“自从你学成之后,他受伤,或者生病,一定是你在照顾。”来人看着云飘蓼,“本来,我只是怀疑,但看到你,就是确信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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