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ura·玖玥

【殊琰】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05

05

梅子期踏着新雪进了宁王府,将审案的人选和注意事项都与萧景亭说了。看着梅子期给的名单,萧景亭笑了。

“我和先生竟想到一起去了。这几个人,我虽然不熟,但也知道,都是些办事的人。如今朝中多是楼之敬那样的人,中饱私囊,党附争权,肯做事的人,也就是这么几个了。只可惜,他们不肯参与党争,一直被打压着,抱负不得施展。”

“他们只是缺少机会罢了。殿下给他们表现的机会,他们定会感激殿下的知遇之恩。这样,殿下不必结党,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朝中势力。”

“先生想得周到。”

萧景亭为梅子期添了热茶,却看到跪坐在他身旁,捧着个小包裹,闷闷不乐的飞流。

“飞流这是要去哪里吗,还要给人送礼。”

萧景亭很喜欢这个长相漂亮的孩子,便笑着问他。

“庭生。”

飞流认真地回答。

“前一阵子,庭生送了飞流一只木雕的小鹰,飞流想还一份礼。今天既然出来了,我就想顺道去一趟林府,看看庭生。”

梅长苏笑着解释。

“如此,先生就快去吧。我们这里的事情也谈完了。我看飞流是坐不住了。”

 

腊月,林府的梅花都开了,站在大门口就可以闻到梅香,满园的红梅织成一道蒙蒙的网,将林府拢在里面。

萧景琰看着林殊从梅影间走出来,依稀是多年前白衣少年,鲜活明亮的模样。他走路生风,带着凛冽的寒气和清濯的梅香,在他面前停下。

“祁某见过林帅。”

拱手,作揖。梅子期将所有情绪敛藏于眼底,再抬头时,眼中清明一片,礼貌而疏离。

林殊欠身还礼,看着他垂着眼的冷淡面容,有一瞬的晃神。

“天冷路滑,祁先生怎么来了。”

“前几日,景睿带了只小鹰给飞流,说是庭生送的。飞流想要还一份礼,我就带他来了。”

正说话间,庭生从林殊后面跑过来,跪下给梅子期磕了头,便高高兴兴地叫了声“飞流哥哥”。

小朋友之间见面,总是莫名欢喜,飞流也高兴地笑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将一直捧着的小布包放进庭生怀里。庭生也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一件金丝甲衣,他也许更想要一个新奇的玩具,但这是飞流送的,他还是很高兴。

“谢谢飞流哥哥。”

他刚刚道谢,衣服就被林殊拿了去。

“金丝软甲。”

林殊拿着甲衣,看着梅子期,心思转了几转,还是将衣服递到他面前。

“这礼物太贵重了,庭生不能收。”

梅子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飞流送给庭生的,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啊。”

林殊被他说得一愣,送礼的是飞流,意思还不是你的意思。但梅子期这样说,他也无法,只能转头去看飞流,飞流正气鼓鼓地盯着他,不高兴他拿了自己送给庭生的礼物。林殊张了张嘴。他记得,这个飞流除了梅子期的话,好像谁说都没有用。

飞流狠狠瞪了林殊一眼,将金丝软甲从他手里抢过来,高兴地放在庭生怀里。

林殊看着两个小家伙高高兴兴地钻进园子里,眨眼就不见了。他看向嘴角含笑的梅子期,白色的毛领衬得他脸色苍白。明明,他比庭生更适合那件金丝软甲。

“祁先生,请。”

十二年,林府的梅树比他离去时高大了许多。梅子期在一株长势最好的梅树下停住脚步。这棵树是他们小时候种下的。那时候,他和林殊都短手短脚的,两个人鼓捣了一天,才让树立在土里,不倒了。大人们都以为这树活不了,却不想,它在冬天来的时候就开了花。

梅子期仰望那株梅树。许是因为林殊偏爱,这株树又高又壮,花开得最好。

“听闻,林府的梅花是金陵城中最好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梅子期收敛了心神,向林殊笑道。

“我和父亲都偏爱梅花,所以多种了些。”

林殊在他身旁站定,同他一起仰望树上的繁华。

“我也很爱梅花。你看,它开得这样繁盛,颜色这样艳丽,却不喧闹。”

梅子期转头看林殊,他的肩上落了些许花瓣,梅子期不自觉地就伸出手,替他拂去。

林殊猛地转头,错愕地看着他。

“在下有一位朋友,最喜欢在梅花桃花盛开的时候在树下舞剑,非要落得满肩满头的花瓣不可。说是女孩子都爱那个样子。”

“祁先生是想念旧友了。”

“他在身边时,嫌他吵闹,不在时,又确实有些想。”

“朋友,都是这样子。”林殊怅然若失地盯着梅树出神,“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竟是这样想念他。”

梅子期深吸一口气,忍住眼中的泪和胸口的隐痛。一阵风带过,一束红梅举到了梅子期眼前。

飞流高兴地把一束红梅塞到梅子期怀里,把自己往前挪了挪,站好。梅子期一笑,在手中的红梅中选了小小的一节,一朵花,两个骨朵。他把它折下来,别在飞流的襟前。飞流抬起头,冲他笑,伸手把庭生拽了过来。梅子期选了一节一样的,也别在庭生襟前。

“先生也喜欢在襟前别梅花。”

林殊默默看着他做完,沉声问道,连看梅子期的目光都是沉的。

梅子期将手拢进袖子里,看着两个孩子嬉闹着跑开。

“飞流喜欢花花草草,也喜欢把这些东西别在身上。他自己弄不好,所以都是我帮他。”

林殊笑笑。他时常会想起年少时候的事情,尤其是在见到这个祁先生之后。他知道那个会在他襟前别梅花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但在见到梅子期之后,他又生出一点期盼,一点怀疑。

“既然飞流喜欢,我叫人折了,你们带回去。”

“不必麻烦了。飞流折的这些都是含苞待放的,够开好一阵子呢。”

话虽这样讲,但自那以后,直到梅花开败,祁宅里的梅花都没有断过,每隔几天,都会有人送来一捧。

梅子期沉默地看着飞流开心地将红梅插进素白的骨瓷瓶里。那几只梅花很好,能看出是有人细心选了送来的,可是梅子期却高兴不起来。那日去林府,是他失策了。只是站在那熟悉的院子里,在那个熟悉的人身边,他不禁放下了伪装,降低了警惕。若是林殊看出了什么破绽,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侵地案,兰园藏尸案,妓馆杀人案,换囚案,年前,一系列大案子尘埃落定,太子和誉王这一年的争斗算是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户部刑部出缺,分别由沈追和蔡荃接手。大家都高高兴兴地等着过年。梅子期捧着热茶,言豫津抬了两筐柑橘来,正和景睿硬拖着,明显很不高兴的穆小王爷。

临近年下,吉婶已经开始张罗着装点祁宅,准备过年了。刚刚下过一场新雪,言豫津兴致勃勃地拉着穆青去院子里和飞流玩雪,剩下萧景睿陪着梅子期。

“穆小王爷好像不开心啊,他怎么了。”

梅子期剥了橘子塞进萧景睿手里,问道。

“还不是因为陛下准备复位越贵妃的事情。”萧景睿笑道,“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呢,郡主又不许他胡闹,所以这几天一直闷闷的。”

“郡主呢,也不开心吗。”

“这倒没有。不过,郡主面上没有表示,但心里一定不好受。毕竟,越贵妃做过的事,实在没那么容易过去。”

“林帅呢,毕竟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林殊哥哥啊,”言豫津突然笑着走进来,“他虽然不说,但一定憋了一肚子的坏。”

萧景睿看着言豫津,又看着跟在他后面进来的穆青和飞流,忍了半天,终于笑出来。他们三个人,头发都散了,上面粘着雪,衣冠不整,尤其是穆青,大概被人塞了一领子的雪,正耸着肩,缩着脖子,冻得哆哆嗦嗦。

梅子期跟着萧景睿一起笑,还不忘叫吉婶准备热水和干衣服,让他们三人去换。

梅子期眯着眼,看着三个人换衣服也不老实地打闹,心里盘算着,誉王该上门了。

 

穆青来借玉蚕的时候,林殊很惊讶,虽然他的借口都没有破绽。

朝堂论理,赢了太子,的确可以为霓凰出气。请周玄清老先生出山,他们的确胜券在握。霓凰的确知道他手中有黎崇老先生的玉蚕。只是,个中关窍和借口都这样完美,这样丝丝入扣的法子,穆霓凰即使想得出也未必会做,而穆青,他大概压根就想不出来,他大概都不知道周玄清是谁,黎崇又是谁。

林殊看着穆青拿了玉蚕急急忙忙地往灵隐寺赶,藏在寻常袍子里的手握紧又松开。

他不用想就知道,这样的主意是谁出的,而那个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手里有恩师相赠的玉蚕。这件事,他只告诉了穆霓凰,还有一个,当年,他拿到玉蚕之后第一时间就跑去拿给他看,他还想过要把玉蚕送给他。而那个人,已经死了。

 

声势浩大的朝堂论理让梁帝很烦躁。

太子和誉王相比,誉王更胜一筹,这件事他自己明白。但是誉王的身世却像一根鱼骨,卡在喉咙里,想要忽视,却时不时疼一下;想要吐出来,却已经陷进骨肉中,无法改变了。

看誉王在朝中的架势,这个太子之位,这个皇位,他是势在必得了。

梁帝烦闷地走在御花园里。

如果,如果萧景禹,那个孩子还在的话。

梁帝不禁和高湛说起了旧事。

如果他还在的话,哪里还有这样多的烦心事呢。

一回头,高湛却和一众侍从远远地站着。他长叹一声。

在这宫中,竟没人能和他说说当年那些事,他很想说说景禹,说说景琰,说说宸妃,说说静妃……

静妃,云静……

爬满女萝的宫墙那边,突然传来几声玲珑悦耳的琴声,接着,一个女声慢慢地唱起: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是谁在唱歌。”

梁帝问道。

“这面墙那边,是惠妃娘娘的汀兰宫。”

高湛答道。

“惠妃?”梁帝喃喃地念着,“对,对,是她,她最爱唱这首《淇奥》。她第一次见朕的时候,就是唱的这首歌。走,过去看看。”

 

越贵妃最终还是复位,但,年终尾祭的时候却要随侍在外围。随着朝堂论理而来的是朝中风向的变动。然而,正在誉王获胜,皇后得意的时候,却传出了皇后突然重病晕倒的消息。

蒙挚一早就翻墙进了祁宅。

梅子期刚刚起来,云飘蓼已经端着一碗药在等着他了。蒙挚看着梅子期将那碗乌黑的药汁灌进嘴里,然后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蒙挚很想说,你们熬药可不可以不这么苦。可他张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良药苦口。

蒙挚想,知道药不好喝,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敢生病的吧。

但明显,梅子期或者萧景琰都不是这样的人。

在祁宅蹭了早饭,蒙挚将皇后突然晕倒的情况说给梅子期和云飘蓼听,说完就去剥桌上的橘子。

言豫津当日抬来的柑橘已经所剩无几,大多是被戚猛他们吃掉了。飞流自那日吃了一口便吐掉之后,再没有碰过那两筐柑橘。梅子期仔细闻过,上面有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很快,码头上就传来消息,他们跟丢了一批官船夹带的黑火。江左盟的人追查了这些日子,那批黑火却依然没有下落。

梅子期看着吃得开心的蒙挚,突然一把抢下他手里的橘子。

蒙挚一愣,抬头看他,眼神里有几分委屈。

“蒙大哥,快,去祭台……”

 

年终尾祭那天一早,言豫津正送言候出门,戚猛就驾着车来了。

“戚总管,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言豫津看见戚猛,热情地迎了过去。

“见过侯爷,见过言公子。”戚猛行礼,道,“宗主叫我给言公子送过年的礼物,说是谢谢言公子送的柑橘。”

“谢什么,祁兄太客气了。”

言豫津说着,却去看戚猛送来的东西。揭开挡布,车上是一箩筐一箩筐的炮竹。

“这么多炮竹,这……到明年也放不完啊,祁兄从哪里弄来的?”

言豫津奇道。言阙本来已经打算上马车了,听了言豫津的话,停了下来,转身,去看车上的炮竹。

言阙也是吃了一惊。制这些炮竹所需要的火药……

言阙猛地愣住了。

这些火药,分明是他埋在祭台下的分量。

言阙看看言豫津,又看看戚猛。戚猛看着他,目光深沉,不像是一个寻常使役之人应该有的眼神。

“父亲,怎么了?”

言豫津见言候盯着戚猛不说话,两个人的神情高深莫测,他忍不住出声问道。

“没什么。”言阙收敛心神,“豫津,既是朋友送给你的,你自行处置吧。”又转向戚猛,拱手道,“多谢祁先生美意,请转告祁先生,本侯他日一定登门拜访,多谢他对小儿的照顾。”

“侯爷客气了,在下一定转告。”

言阙转身上车,去参加年终祭礼,戚猛帮着言府的人卸了车,才赶着马车回了祁宅。

年终祭礼结束之后,祁宅来了一位客人。

从梅子期记事的时候起,言侯就是这副样子了。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心无旁骛,一切在他眼中,也不在他眼中,淡漠,疏离。他小时候只在林府见过他几次,他提了酒坛来找林帅喝酒。后来赤焰案他,他就连林府都不曾再去过了。梅子期看着他,感到莫名的悲凉。

他看着言阙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停在他的身上。

梅子期笑,为他添茶。

“冬日寒冷。侯爷一路过来,怕是冻坏了,喝杯热茶暖暖吧。”

言阙不动,依旧看着他。

“但是,无论心里怎样冷,都不能用火药来取暖。”

梅子期用了最直接的方式挑起了话题。他看向言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而他的眼中,却充斥着绝望,怨憎,哀伤。

梅子期心头有触动。关于他们的那些故事,他是后来听外公说的。当年,言阙和林燮,言阙和林乐瑶,林燮和云静,还有他的父皇,外公虽没有细细讲给他听,但个中情由,他略想想便明白了。

他们为什么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被抢走呢?因为那人是皇帝,是他们用性命扶保,登上皇位的皇帝。

而他,却将这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孩子都推进了地狱。

十二年前,祁王血案,两座王府,两名宠妃,鲜血染红了玉阶,浇息了他们心中最后一点火苗。

从此,朝堂之上,再没有言阙,再没有赤焰,再没有林燮。

朝堂如今的局面,哪里有当初他们想要的模样。

言阙捶地,声声泣血。

他的愤懑,他的悲哀,他的追悔,莫及。

梅子期看着他,心中却冷静下来。

“所以,你筹划了这么多年,就只是想杀了他?”

“难道他不该死吗!”

“可是杀了之后呢?”

梅子期反问,言阙愣住。

“杀了之后呢?”梅子期重复着,“已成定局的那些事,会有所改变吗?皇帝死了,谁会上位?朝局依然不是你想看到的样子,宸妃静妃还是孤魂野鬼,祁王靖王还是冤魂。什么都没有改变,你不过是杀了一个人而已。”

梅子期看着言阙,眼眶微红。

“言侯爷,你以为你是在报仇吗,你只是在泄私愤而已。你也许生无可恋,可是豫津呢,你想过他没有。”

言侯怔怔地看着他,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半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对不起豫津。他不幸做了我的儿子,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命?”梅子期冷哼,“祁王和靖王身为皇子,他们的死是命,豫津受你牵连,也是命?如此,你和你要杀的那个人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性命而已!”

言阙被他的话一震。

“所以,你把火药从祭台下面挖出来,做成炮竹,送给豫津。”

“是。我不想豫津知道,他的父亲因为一念之差,竟不顾他的死活。”

言阙看着他,仔仔细细,似乎想要将他看透。

“你这样做,究竟为何。”

梅子期看着他,突然觉得悲哀。

“就当我,是心疼豫津吧。”梅子期起身送客,“今年,侯爷就留在家里,陪豫津放炮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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