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琰】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02
02
金陵城的秋雨,缠绵湿冷。雪庐内,梅子期早早生起了火炉取暖。他烧着一壶热水,手里执着一册书,却没有在看。
梅子期在发呆。
他是在住进宁国侯府的那天知道萧景宁要比武招亲的事的。言豫津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七年前,他用了些手段,让礼天监的人扯了一段缘定三生的鬼话,这种事虚无缥缈,经不起推敲,信则有,不信则无。幸好,梁帝是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这一拖,就拖过了七年。
萧景宁二十五岁了。
他离开的那一年,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宫门边送自己的哥哥和心上人上战场。那个时候,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萧景宁等了一个五年,又等了一个七年。
她是个执拗的女孩子,有几分像他。
这一次,她仍然不死心。她在最后设了一关,打得过穆霓凰,她才肯嫁。可是,这一次过后,等着萧景宁的就只有和亲这一条路了,到那时,她非嫁不可。
关震跟他说过,他希望萧景宁死心。她已经等了太久,而他,即使活着,也回不去了。
人的心,没那么容易死。
梅子期想起了林殊。
时隔十二年,他终于见到林殊了。
林殊长大了很多,比他高,比他壮,人也沉稳了,不似以前爱笑爱闹了。他的眸子里也不再有明亮的火光,像是熄灭了的火堆。那些事,终究也成了他心头的伤。
心上有伤,就证明心还没死。
梅子期突然难过起来。
没死心又能如何,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水声,飞流立即冲了过来,紧张地看着梅子期。
“琰哥哥,不哭。”
飞流扯着自己的袖子,笨拙地去为梅子期擦眼泪。
梅子期看着飞流,握住他的手,轻轻从自己脸上拉下来。
“琰哥哥今天见到以前的朋友了。”梅子期把飞流搂进怀里,“那个叫林殊的哥哥,飞流记得吗?”
飞流把头舒服地埋在梅子期颈间,他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嗯。”
“他变了很多,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了。”
梅子期的下巴抵在飞流头上,眨眨眼,把眼泪逼回去。
“这些年,他一定不好过。”
他抱着飞流,慢慢晃着。他怀里的少年呼吸渐渐绵长起来。梅子期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突然挣出了梅子期的怀抱,冲到门口。
门刚好打开,蒙挚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
“这满侯府都没人发现我,倒让你先察觉了。”
听见蒙挚的声音,梅子期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确定没有眼泪了才开口叫飞流把人放进来。
飞流带上门出去了。蒙挚脱了披风走进来,看着灯影里梅子期单薄消瘦的模样,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知道梅子期活着,也知道他因为伤病面目全非。上次有外人在,他没敢仔细看他,如今在灯下,看见他消瘦病弱的样子,想到他当年受过的苦,蒙挚心上泛酸,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靖王殿下。”
蒙挚突然跪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蒙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梅子期一惊,他和蒙挚之间,从来不需这样大的礼。他绕过矮几,伸手去扶蒙挚。
“蒙大哥,你快起来……我拽不动你。”
梅子期如今自然是无法撼动蒙挚分毫了。他挫败地跪在蒙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蒙挚闻言立马爬起来。
“地上凉,你怎么就跪在这里了。”
蒙挚急忙把他也拽起来。梅子期无奈地任由蒙挚把他拉到软椅上坐下,看着他把火盆往他身边推了推。
“蒙大哥,喝杯热茶,驱寒。”
梅子期说着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蒙挚嘬了一口,才慢慢开口。
“我听说你今日进宫了,见到了……小殊,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见了,说了几句话……没什么好担心的。”梅子期看着火盆里的炭火,目光有些虚无,“这些年,他的日子不好过。”
“当年,他从东海回来,当时祁王殿下还在牢里……他连府都没回,就要进宫跟陛下理论,幸好晋阳长公主一早就有准备,在宫门前把他拦了下来。”蒙挚看了梅子期一眼,“后来听说,他被打了军棍,躺了一个多月。后来,就离开了金陵,这些年很少回来。”
“连府都没回?”梅子期沉默了一下,突然眯着眼看着蒙挚,“进了金陵就知道了?”
蒙挚被他问得一愣。
“不知道,当时我在宫门当值,誉王好像跟他一起的。”
梅子期冷笑。
“原来如此。”
蒙挚看着他,沉吟半晌,把杯子重重地放在矮几上,坐正。
“我知道,我劝不住你。”蒙挚深吸了一口气,“但我还是要劝你。殿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梅子期看着蒙挚。
“回头?”梅子期含着水光的眸子随着烛火的跳动闪了闪,“皇长兄在天牢饮下毒酒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殿下……”
“蒙大哥,”梅子期垂着眼盯着地面,“我在琅琊阁醒来的时候,想着要回金陵,把事情跟父皇解释清楚。但他们告诉我,母亲在宫中自尽,皇长兄被赐死,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我早就回不来了。”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没有任何感情。蒙挚听着,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萧景琰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那一年,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因为会些拳脚,在赤焰军中当了个小小的十夫长。后来他被祁王选中,给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萧景琰当侍卫。那时的萧景琰,小小的,软软的,穿着大红的衣服,粉雕玉琢。喜欢跟着林殊到处跑,两个小家伙能把偌大的王府搅得鸡飞狗跳。后来他调入禁军,曾见到风华绝代的静妃娘娘抱着萧景琰站在盛开的花树下,那时身姿还算英武的梁帝走过去,她就笑着把萧景琰递到他怀里。他还记得梁帝抱着萧景琰是宠溺的神情。他说,以后,朝政有祁王,景琰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吃苦,不受伤,平平安安长大,一生幸福喜乐就好。
蒙挚看着萧景琰苍冷的脸颊。他醒来那一刻,他的父皇下旨赐死了他的兄长,下旨说他是大梁的罪人,是逆贼,孽子,他的母亲在宫中自尽,无坟无冢,无牌无位……他所爱的,所相信的,至亲的人都在一瞬间离他而去。家破人亡。蒙挚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梅子期看着蒙挚流泪,递了一块帕子过去。
“况且,小殊把七万赤焰军交到我手上,我却让他们葬身梅岭,身负污名。若是我一人也就罢了。为了他们,为了皇长兄,我都不能回头。”
“小殊和我们都知道,你们是被冤枉的。他不会怪你。”蒙挚用帕子抹了把脸,急切地说,“你知道,只要你活着,我们只要你活着就好了。”
“我活着,就不能什么都不做。”梅子期严厉地打断他,“朝中的形式你不懂,但我却知道。当年,谢玉和夏江设了这个局,意在皇长兄和林家,若不是父皇当时临阵换将,如今死在梅岭的就是林帅和小殊。皇长兄被他们害死,可林家还在。父皇尚且做做顾及兄妹之情的样子,可太子和誉王一旦登上王座,林家就保不住了。”
“怎么会,林帅辞官,赤焰军被撤,林家的地位早就不如从前,他们还怕什么?”
“怕?他们当然怕。”梅子期冷笑,“父皇当年怕什么,他们就怕什么。林家是不如从前,可小殊手里还有兵权,林帅在朝中还有威望。有时候,我倒是希望林家真的谋反。”
“他们不会。”
梅子期看着蒙挚,露出一个安心,悲伤,又无奈的笑。
“他们当然不会。可除了我们,没人会信。”
蒙挚瞪着眼看着他,嘴唇张张合合,最终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我就知道,我劝不住你。”蒙挚最终泄气地瘫坐下去,“这么多年,想必云老先生已经把话说尽了,可你还是回来了。”
蒙挚抬起头来看着梅子期,目光灼灼。
“无论如何,让我帮你。”
“蒙大哥……”
“我知道你怕连累我,但是我不怕。”蒙挚打断他,“我做过你的侍卫,祁王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赤焰军于我有袍泽之情。无论如何,你要为他们报仇,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梅子期看着他真挚坚定的目光,最终无奈地点头。
“如果要你帮忙,我会告诉你。蒙大哥,切记,不要擅自行动。”
“我知道。”
蒙挚点点头,捧着茶水喝了一口。
“那么,说说你想怎么办吧。”
梅子期为他添上茶。
“要翻案,就是要逼着父皇认错。”梅子期垂着眼,“只有他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这件事才能成。”
“退无可退?”
“大权旁落,大势已去。”
梅子期低低地,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一个一个重重地砸在蒙挚的心上,似有千斤。
手足相残,父子相隙,皇家的事,从来就不新鲜,却总是不堪直视。
“你要扶植一个帝王。”蒙挚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子,还是誉王?”
梅子期抬眼,目光穿过蒙挚,投在了渺远的地方。
“我要把天下,给三哥。”
宁王府的下人都歇下了,整个王府静静的,没有响动,只有两队府兵,打着哈欠慢慢走过。府中的灯都熄了,只有一处还亮着。
萧景亭坐在书房里,在灯下看着一本书。
那是白日里在皇宫被梅子期捡起来的那本书。书皮已经破了,被萧景亭小心地修补起来。他一页一页地翻看,在上面写上注解。又写完一页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揉揉发酸的眼睛。灯火已经暗了下去,他想叫下人来再添上几盏,四下张望的时候才发现,侍从已经缩在角落里,抱着几个竹简睡着了。萧景亭才发觉,已经这么晚了。
他放下书,起身活动筋骨。突然想起出宫之后林殊说的话。
他说,庭生本该是天之骄子,却要在掖幽庭,顶着别人的身份活着。要干活,要挨打,要挨骂,要挨饿受冻。
他的这一辈子也许就这样了。
萧景亭记得庭生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本来,他应该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教他读书识字,如今连拥有一本书都是奢侈。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吃了太多的苦。
萧景亭有一瞬间痛恨自己。他怎么这么没用,十二年前是,十二年后还是。他救不了皇长兄,救不了景琰,也救不了侄儿。如果,如果,他能够入主东宫,能够登上那个至尊之位,母妃,庭生,朝政,一定不是今天这副样子。如果,如果……
他想要当皇帝,从没这样想过。
梅子期蹲在庭生身边的样子突然从他脑海中闪过。
麒麟才子。
如果,他能为他所用。
内侍重重点了一下头,失重的感觉让他立即清醒过来。他惊慌地寻找自家主子,却见他披着衣服站在窗前。
“王爷,晚上风凉,您怎么站窗边啊。”
内侍急忙爬起来,拿了披风过来给他披上。
“这么晚了,您该就寝了。”
内侍关上窗,躬身等着自家王爷吩咐。
“嗯。”
萧景亭应了一声,回了自己房间。
萧景睿和言豫津急急忙忙冲进雪庐,把比武时发生的变故告诉梅子期。
百里奇,北燕高手,一拳就结果了世家子弟中武功最高的那个。
言豫津这边刚讲完,那边,谢弼就带着穆霓凰进来了。
武试的第一天,太子和誉王在宁国侯府的锦蓬里好一番明争暗斗之后,谢弼就没再来过雪庐。梅子期知道,萧景睿因为誉王的事情说过他,梅子期对这些并不在意,但萧景睿的处处维护让他很窝心。
“祁先生,我问过蒙大统领了,他说那个百里奇,武功在我之上。”穆霓凰在言豫津让出的石凳上坐下,连客气话都顾不上了,“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百里奇输掉,或者,干脆失去资格。”
梅子期回过神,好笑地看着她。穆王爷去世的时候她也才十几岁,独自撑起了整个穆府和南境,到处都听得到人们对这位女将军的称颂。可现下坐在他面前的穆霓凰,还是他离开时的那副模样,像个小丫头,因为一些事情焦急地跑来找他和林殊帮忙。
你这样紧张萧景宁的婚事,怎么就对自己的婚事一点不上心呢。
梅子期放下茶水,看着这群急得快上房的人。
“办法,总得等我明日在陛下摆的宫宴上,见了百里奇之后再慢慢想吧。”
宫宴。萧景宁陪坐在梁帝身边。林殊本来是不打算来凑这个热闹的,实际上,他除了梁帝召见,就只有给太皇太后请安时才肯进宫。
皇宫,对他来说早已不是儿时与萧景琰一起玩闹的地方了。
他无可奈何地坐在穆青身边。
穆青一大早就拉着林殊请旨,要他参加宫宴。他的说词,不用想也知道是穆霓凰教的。
什么“连祁先生都说看看百里奇再想办法了,你也得看看百里奇,然后想办法。”
办法他早就想好了,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堵住百里奇,打残他。穆霓凰打不过他,可不代表林殊打不过他,实在不行,还有蒙挚……简单,有效,虽然会带来不少麻烦,但那不关他的事,他也不关心。
林殊对对面得意洋洋的穆霓凰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穆霓凰被他逗得直笑。这时,高湛的声音响起。
“宣祁彦进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殿门口看去。祁彦一身素色布衣,慢慢走过来。
林殊望着他,突然有些恍惚。
梅子期脊背笔直的样子,让他突然想到了萧景琰。那个人也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脊背都是这样直,好像不会弯,也不会断。
他就这么痴痴地看着梅子期,直到他恭敬地跪下,低沉冷漠的声音响起。
“草民祁彦,拜见陛下。”
萧景琰喜欢穿红色,他的声音总是欢快地叫着每一个人,父皇,母亲,皇长兄,小殊……
林殊急忙低下头,收敛思绪。
他果然不应该进宫来。
林殊再抬起头的时候,梁帝给了梅子期客卿的身份,让他坐在了穆霓凰的下首。
林殊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景睿和百里奇比试,看着梅子期和穆霓凰交头接耳,看着他们在梁帝面前争论不休。他就像个游魂,无知无觉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庭生被带到大殿上来。
他看着梅子期,又看看亲自去选人的蒙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世间有很多巧合,但大多数巧合都是精心设计的产物。庭生,蒙挚,梅子期……林殊的拳头藏在衣袖里,渐渐握紧。
梅子期带走了庭生在内的三个孩子。林殊站在宫门口看着他们走远。身边的穆青还在抱怨,这么麻烦,萧景宁不如就直接嫁给祁先生算了。穆霓凰一把捂住他的嘴,担心地看着林殊。而林殊并没有理会他们姐弟。他担心庭生。
林殊看着梅子期渐渐走远,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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