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ura·玖玥

【殊琰】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07

07

梅子期这一觉睡得很香。

很暖,没做噩梦。

他梦到了少年时候,红蒙蒙的梅影里,白衣少年手持宝剑,身形轻灵矫健,挥出的剑却重如千钧。他的目光很亮,笑容很动人,像是春日耀眼的阳光。

他也笑起来,高兴地唤他:

“小殊……”

“景琰……”

他笑着回答,一片白影在他面前落下,带着梅香。

梅子期慢慢睁开眼睛。

祁宅熟悉的屋顶,还有熟悉的,中药的苦香。

梦真好,舍不得醒来。

梅子期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醒啦。表姐说,等你醒了,就把这碗药喝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人穿着中衣,越过他在床头端了一碗药过来,盘腿坐起来。

“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梅子期愣怔地看着显然也刚睡醒的林殊。

“看来,是要我喂你了。”

林殊见梅子期不答话,促狭一笑,伸手把人从床上捞起来,药碗伸了过来。

药碗微温的边缘碰到嘴唇的时候,梅子期猛然回神,伸手握住了林殊的手腕。

“你……”

“我什么我。”林殊一瞪眼,“喝药,等你病好了再收拾你。”

 

梅子期想过林殊会来找他,在萧景亭告诉他在天牢看见林殊落荒而逃的事的时候。他想过林殊会来找他闹,会哭,会恼,但他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在他身边醒来,穿着中衣,散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喝药,和他说笑,就好像很久之前的那些寻常日子里一样,仿佛从没分别过。

林殊仔细地看着梅子期把药喝完,手脚麻利地越过他,翻身下床,叫人端水来洗漱。戚猛端着盆,提着水走进来,看也不看梅子期一眼,按照林殊的吩咐放下东西,立即出去了。林殊靠床坐在地上,拧了热毛巾递给梅子期,看着他擦脸,漱口。自己也匆匆擦洗,从柜子里拿了两身衣服,一身扔给梅子期,自己穿了一身。他比梅子期高一些,也壮一些,衣服有些小,他毫不在意,索性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手臂,像码头上穿着短打的苦力。

收拾完自己,林殊转到刚穿好衣服的梅子期身后,仔细地帮他束发。梅子期安静地让他摆弄。林殊给他戴好玉冠,转到他身前,满意地看着他。

“不错。”

他伸手,又将玉冠正了正。他要收回手的时候,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终于正视他,他也终于对上了他的眼。

林中鹿般的眼睛,红了眼眶,闪着水光。

他浅色的薄唇抖动着,极力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林殊抢先。

他反握住他好不容易有了暖意,又渐渐转凉的手。

“景琰……别怕……”

 

林殊在祁宅住下了。

准确的说,是赖下了。

梅子期嫌弃地看着跟飞流抢点心的林殊,把茶杯重重地搁在矮几上。

抢点心抢的不亦乐乎的两人听见动静,都停下手,小心翼翼地去看梅子期的脸色,见他冷着脸,都放开了手,走到矮几边坐下,安静乖巧。可怜那块刚刚还像个宝贝疙瘩似的点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渣子散了一地。

梅子期看着乖宝宝模样的林殊,无奈地叹口气。

“飞流还小,你怎么总跟他抢。”梅子期点点桌子,“这里这么多点心。”

林殊用眼角偷偷地瞪了飞流一眼,然后拿起一块点心,一口塞进嘴里嚼。飞流瞪着他,随后委屈地看了梅子期一眼,又气鼓鼓地瞪着这个突然出现,跟他抢琰哥哥的坏人。

梅子期扶额。

“小殊,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家了,姑母会担心的。”

“我都这么大了。小时候她都不担心,现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林殊咬着点心,毫不在意地说。梅子期瞪着他,你还知道你都这么大了……

感受到梅子期的目光,林殊停下张嘴咬点心的动作,最终妥协地放下点心,不情不愿地嘟着嘴。

“好嘛,吃完晚饭我就回去还不行嘛。”

梅子期瞪着他,还要蹭饭?

林殊意识到梅子期眼神的含义,又惊讶又委屈地瞪大眼睛。

“景琰,你不会连饭都不给吃罢!”

吃晚饭,之后是不是就要说天太晚了,要住一晚再走,到了第二天,就该说吃完早饭就回去,然后要茶喝……这种把戏,当年为了赖在靖王府,林殊没少干。深知他打的什么算盘,梅子期沉默地看着林殊。

“好嘛,回去就回去。”林殊被看穿了把戏,闷闷不乐地站起来,“我走啦。”

说完走出去,一跃上墙,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没人跟他抢,吃晚饭的时候飞流很是高兴,挤在梅子期边上,大口嚼着梅子期夹到他碗里的菜。

今晚的点心没人跟他抢了,还有琰哥哥的床。飞流高兴地想着,他要睡在琰哥哥身边,听他唱歌。

晚间,飞流飞快地洗漱完,准备钻进琰哥哥的被窝,却被从外面闪进来的人影抢了先。

背着包袱的林殊大咧咧地坐在床上,扔给飞流一个食盒,冲他咧嘴一笑。

“你琰哥哥和我有话要说,你自己吃点心,吃完了早点睡。”

飞流恶狠狠地瞪着林殊,求助地看看坐在林殊身边的梅子期,气得跺脚,幸而云飘蓼送药进来,看见林殊,放下药就去哄飞流。

梅子期看着飞流抱着食盒,不开心地跟云飘蓼离开,无奈地转向一旁安置自己包袱的林殊。

“我不是让你回家了嘛,你怎么又回来。”

“我回过家啦。你又没说不让我回来。”

林殊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回答。

梅子期无语。

“你不要总是欺负我家飞流。”

“你家飞流?”

林殊语气不善地重复,甩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梅子期面前盘腿坐下,仰头与他对视。

“我,我就不是你家的啦。”林殊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在你这住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呢。”林殊拍拍床,“现在,主人回来了。”

“这是我的床,什么时候你成了主人了?”

梅子期觉得好笑。

“你说的,你的就是我的。”

林殊回答得理直气壮。

“你这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梅子期笑着去捏他的脸。

“要是不厚,你又要赶我走了。”

林殊捉住梅子期的手,握在手心里暖着。梅子期看着他,没有说话。

蜡烛爆出一朵灯花,火光晃了晃,静静对坐的人动了动。林殊把头伏在梅子期膝上,展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手臂渐渐收紧,梅子期感到膝上温热的潮湿。

“景琰,我好想你……”

 

蒙挚最近不大去祁宅了。准确地说,是不大敢去了。

林殊那个小魔头在祁宅住下了。蒙挚没有防备,那天翻墙进去,正巧碰见。林殊看着蒙挚,脸色越来越黑,然后就突然冲了过去。

蒙挚和林殊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从祁宅翻墙出去,在街上一路打,一直打到禁军的校场,最后,连梁帝都惊动了。

蒙挚一脸蒙地跪在梁帝面前。林殊灰头土脸,脸上大概是挨了几拳,青青紫紫的,却还恶狠狠地瞪着蒙挚,好像他抢了他老婆一样。

梁帝问他们为什么打架,蒙挚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一脸委屈。林殊只咬着牙,不说话。梁帝无奈,只得说林殊还小,让蒙挚让着林殊,还训斥蒙挚,说他下手太重,打伤了林殊,又叫林殊不准再闹了,就算完事。

蒙挚委屈地听着,忍着身上的疼。

林殊也就脸上那么几块淤青,他身上的伤才叫多呢,林殊尽挑看不见的地方打……

梅子期知道,林殊这是拿蒙挚出气,他气他们瞒着他,气他告诉了蒙挚却没有告诉他,他不能跟自己发脾气,只好跟蒙挚发疯。而在外人眼里,事情却是林帅跟蒙大统领交恶,原因不明。当事人闭口不言,梁帝那边传出的消息也模棱两可,朝中的版本很多,甚至有抢女人红了眼这样的混账话……

梅子期从云飘蓼那里拿了药,替林殊处理脸上的伤。

林殊龇牙咧嘴地叫着疼,没皮没脸的样子连梅子期都不好意思说他。

梅子期手上的动作又轻了些,神情专注。林殊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叫他。

“景琰……”

“嗯?”

梅子期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林殊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头埋在他的颈间,双手环住他的腰,手臂收紧。

“真好……”

林殊感叹道,尾音有些抖。

梅子期轻拍他的头。

是啊,真好。

梅子期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只是,春花就要落尽了……

 

萧景亭终于还是去了祁宅。

这两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了很多。

谢玉道出的真相,虽然他早就知道其中必是阴暗残忍,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无法平静。愤怒,悲伤。他十几年来都过得忍耐压抑,对所见所闻都极力保持淡漠,听到真相的那一刻,却不想再忍了。胸中冷却的血液似乎被点燃了,逐渐升温,沸腾,如少年时候。他想起了皇长兄,想起了景琰。

无情最是帝王家。很悲哀,却也很现实。

为了至尊之位,他应该先放下这件事情,等他继承大统的那一天,不论是翻案还是复仇,不论是谢玉还是夏江,都在他的手心里,他想如何,便能如何。然而,对于萧景禹和萧景琰来说,那并没有什么意义。

真正造成这一切的人,真正应该悔过的人……

萧景亭郑重地跪坐在梅子期面前。

“我要重审当年梅岭一案,请先生为我筹谋。”

梅子期看着萧景亭明亮的眼睛,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又松开。

“殿下可想好了。翻这桩旧案,对至尊之位没有任何益处,相反,它会随时随地至殿下于死地。”

“我知道,我想到了。”

“即使如此,也要查。”

“要查。”萧景亭点头,眼中渐渐积聚起泪水,“皇长兄,景琰,七万赤焰军……先生,景亭实在无法置身事外。”

“宁王哥哥和先生既然要查赤焰案,也算林殊一份。”

林殊说着,从外面走进来,走到萧景亭身边,和他一样跪坐着。

“小殊……”

萧景亭吃了一惊。

“我翻墙进来的,在外面全听见了。”

林殊说,目光直直地看着梅子期。

“你们要翻案,必须算上我。”

“姑母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十几年前,姑母好不容易保全林家,你不要再卷进来了。”萧景亭拽住林殊的手臂,“我知道,你和景琰……他一定不希望你以身犯险。听话,快回去,今天你就当哪也没去过,什么也没听过。”

“我知道,景亭哥哥担心我,景琰也担心我。”林殊对萧景亭说,却一直看着面色苍白的梅子期,“但是,我林殊活着,就是为了记住景琰……记住景禹哥哥。既然能为他们翻案,林殊也没有办法置身事外。还是……”林殊看了萧景亭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梅子期身上,深吸了一口气,“我自己去查。”

“小殊……”

“景亭哥哥,”林殊打断他,“你不能阻止我为景琰翻案。”

林殊咬重了“景琰”两个字。萧景亭看着他,颓然地放下手。

他这两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在一起时打打闹闹,互不相让,时常闹别扭,但为了对方,却是可以不要命的。

“如此,还请先生答应宁王殿下和在下的请求。”

林殊见萧景亭默许,直起身看着梅子期。

梅子期面色如雪,定定地看住林殊。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还请先生,为我筹谋。”

萧景亭也长身跪起,看着梅子期。

“既然如此。”梅子期略有些费力地跪起来,“祁某定当竭尽全力。”

一拜到底。

这是梅子期预想的结果,此刻他的心却很沉。

他亲手将这个世上跟他最亲的两个人推上了刀刃,他却别无选择。

气氛沉重,戚猛突然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仆。那男仆一进来,顾不上礼数,直接跪扑在萧景亭身边。

“王爷,宫里来了旨意,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病重,要所有皇子都进宫去。”

“什么?太奶奶病重。”萧景亭惊起,“走,小殊,快,我们进宫。”

林殊被萧景亭拖起来就走,他只来得及回头,投给惊慌的梅子期一个安慰的眼神。

林殊和萧景亭这一走,就是第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林殊翻墙进了祁宅,将一个食盒递给梅子期。

梅子期打开,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是他喜欢的榛子酥。

梅子期抬头看着林殊,这几天,他瘦了很多。

“今天一早,太奶奶醒了,精神很好,叫了母亲过去,和她一起做榛子酥,做完了就把我赶出来,说要我给你送去。”

林殊红了眼圈,几滴眼泪砸在地上,被他胡乱抹去。

“我给你送来了,你快吃……”

“太奶奶她……”

“她已经九十多岁了,太医说,到时候了。今天早上是回光返照……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我……”

“我知道。”林殊握住梅子期颤抖的肩膀,“我现在就回去,替你守着她。”

林殊帮梅子期抹去脸上的泪水。

“你身体不好,要注意。太奶奶她……知道你还活着,就很高兴了。”

林殊不放心地起身离开,走到半路却折了个方向,他去找了云飘蓼一趟。云飘蓼也红了眼睛,小时候,太奶奶也很喜欢她这个最漂亮的小姑娘。云飘蓼咬着嘴唇,将药材都分拣好,支了几个炉子,炉火很旺,随时都可以开始熬药。她已经把最坏的结果都打算进去了。

 

午夜的时候,皇城敲响金钟二十七,太皇太后殁,皇宫里响起一片哭声。

梅子期坐在如豆的灯下,听着遥远的钟声,在云飘蓼担忧的目光里,喷出一口鲜血。

 

林殊再次踏进祁宅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梅子期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床头是空了的药碗,云飘蓼的手指搭在他细瘦的手腕上,眉头紧锁。

“表姐,景琰他……”

“他给太奶奶守丧……病倒了。”

“表姐,景琰到底怎么了,怎么总是生病。”

林殊握住梅子期的手,冰冷冰冷的。他早就想问了,从见到梅子期的第一面起,他就是病怏怏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的景琰,能挽大弓,能降烈马的景琰。

“……不过是些旧疾,不碍事。”

云飘蓼避开林殊怀疑的目光。

“你看着他吧,我去熬药。”

云飘蓼快步转过回廊,确定离梅子期的卧房足够远了,才颓然地扶住墙壁,哭起来。

不碍事,怎么不碍事,她的琰弟,就快要油尽灯枯了啊……

 

林殊伏在床边,看着昏睡的梅子期。已经到夏天了,他却还盖着裘被。林殊翻身上床,将梅子期轻轻地搂进怀里,一条腿伸进他的腿间,脚贴着脚。小的时候,每年冬天,萧景琰跟他玩雪,冻透了,他都是这样帮他暖回来的。

林殊就像是个火炉,很快就能把萧景琰冰冷的手脚捂热。

林殊把脸埋在他的颈间,嗅着他身上的药香。

“景琰,你要快点好起来。太奶奶走了,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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