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ura·玖玥

【殊琰】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01

说好的更新~~~



01

第一场秋雨之后,微凉的风里传来南归大雁的鸣叫。蔺晨站在琅琊山颠,看云海。男仆走到他身后,告诉他行装都打点好了。蔺晨没有回头,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男仆看了一眼他沉默的背影,默默地退下了。

能让自家潇洒疏狂的少阁主如此心事重重的,怕只有江左的那位了。

几天前,蔺晨从江左回来之后就吩咐底下为他打点行装。此去南楚,路途遥远,要办的事情虽不棘手,却也不简单,最重要的是,他要帮犹豫不决的那人下决心,他要替他将这箭射出去,他便不必再为难自己。

蔺晨对着云海,深吸了一口琅琊山初秋清晨的湿润空气。十二年前,浔阳云家将人送到琅琊山时,他就知道,这个人,终究是要回去的。

蔺晨转身,下山。

这十二年来,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总是穿过他,投向了另一处。如今,他应该已经见到正主了吧。

 

哒哒的马蹄声在金陵城外的官道上响成一片,路上的行人一早就听见了,纷纷走到路边避让。对于生活在帝都脚下的人来说,这和平时的一日三餐是一样的,达官显贵、兵马商队,他们在官道上,在金陵城中来来往往,他们习惯了避让,习惯了夹道跪拜,也习惯了偷偷地去看上一眼。

不过,这支马队他们不必偷偷去看,不过是一队普通的骑兵,为首一名白袍将军,年纪不大,面容英俊。他身后的士兵举着一面战旗,上面书着一个“林”字。

林。

年纪稍大一点的人都知道,十二年前,金陵有一座帅府,威名赫赫。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提起来,人们都要想一想才记起一些陈年的事,然后唏嘘感慨一番,世事无常。上一次,这面战旗出现在金陵,已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四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但也有一些事情不会改变,无论是过了四年,十二年,抑或更久。

林殊换防回京,不回府,一身战甲,直接进了养居殿。梁帝看着他呈报的战书,笑得很满意,也很慈爱。他照例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赏了东西,就叫他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林殊不曾抬头,只盯着自己脚前的那一处地面。等到梁帝说完,恭敬地谢了恩,快步离开了养居殿。

这么多年,他总是有意避开金陵,避开皇宫,避开养居殿,避开王座上那个人,甚至避开自己的父母和未婚妻。

有些伤,不是时间能够医好的。时间只是在上面撒了一层灰,掩盖了血淋淋的伤口,一旦有些风吹草动,那层灰就会呼啦啦地被吹散,露出里面的狰狞腐烂。有些灰尘渗进伤口里,像撒了一把盐一样,疼得你死去活来。

林殊觉得,他的这十二年,活得像一只鬼。十七岁以前的一切,他都不敢碰,不敢想,不敢看,他连梦都不敢做。他还记得那个大雪的夜晚,记得那深入骨髓的寒,记得军棍砸在身上的疼,记得母亲决绝的眼神,记得父亲喷出的那口血。

他记得自己最后的妥协。

母亲说,小殊,景琰已经死了,忘了吧。

为了林家,忘了吧。

可是母亲,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地活着,不如去陪景琰。

至少,那样,他不会这样对不起他。

 

高湛引着林殊去了迎凤楼。

高湛笑眯眯地对林殊说,他这次回来,算是赶上了一个大热闹,八公主萧景宁在迎凤楼比武招亲。

林殊听了,脚步一滞,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快到他身后捧着食盒的小太监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差一点就撞在林帅坚硬寒冷的银甲上。

萧景宁比武招亲。

七年前,萧景宁十八岁的时候,梁帝也曾为她议亲。当时,他在西境驻守。他记得,穆霓凰那时急匆匆地派人来送信,说是萧景宁不愿嫁人,在宫里寻死觅活,叫他帮忙想个办法。不久之后,穆霓凰又送信过来,说事情解决了。

究竟是怎么解决的呢。

后来,林殊回金陵的时候,听人提起,说是萧景宁当时病了一场,药石罔医,几乎病死。后来,惠妃娘娘去看她,说了一句怕不是鬼神作祟。当时,梁帝虽斥责她胡言乱语,却还是找了礼天监的人来。他们说了一个缘定三生的故事,萧景宁的婚事也就这样搁置下来了。

七年过去了,萧景宁没有等到那个与她缘定三生的人,终是要嫁了。

萧景宁和关震。

那是他们年轻一辈之间的小秘密。他们尊敬的关大哥和最疼爱的小妹妹,是一对人人羡慕,人人祝福的组合,如果没有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变故,他们不会有这么多的生离死别,这么多的天人永隔。

萧景宁不肯嫁,说明她还没有死心。

林殊右手攀上左胸。

他呢,他的心死了吗。

 

林殊跨进迎凤楼的偏殿,里面已经聚了一大群人。

皇后,越贵妃,莅阳长公主,萧景宁,穆霓凰,萧景睿,言豫津,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青年,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秀美的少年。

林殊的目光从他们身上匆匆扫过,然后,走到太皇太后面前,跪拜。

他也没有死心。不然,这么多年,怎么他还是他,穆霓凰还是穆霓凰。

林殊倚在太奶奶跟前,仰起头来笑。这世上,恐怕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肯稍稍松懈下来,像小时候玩累了的时候一样,撒娇耍赖,不用顾忌。

“小殊啊,你瘦了。来,太奶奶这里有吃的,给你。”

太奶奶拍拍林殊的脸,将一块点心塞在他手里。

是榛子酥。

林殊捧着手里的点心,心里突然一酸。

“太奶奶,这是榛子酥,我不能吃的。”

他在太奶奶膝头蹭了蹭,带着鼻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对,差点忘了,你不能吃榛子酥。”

太皇太后恍然大悟般地拿走了那块榛子酥,换了一块桂花糕给他。

“这榛子酥……榛子酥……”

太皇太后拿着那块榛子酥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她抬头,将目光投向安静站在一旁的青年。她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笑眯眯地向他招手。

“小琰呐,来,到太奶奶这来。”

林殊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太奶奶。她还是那副笑眯眯地模样,看着不远处那个陌生的青年,等着他走到她跟前,恭敬地跪下去。

药的苦香从跪在身边那人身上传来。林殊侧头看着他。

“来,这榛子酥是你最爱吃的,给,吃吧。”

太皇太后牵起他的手,将那块榛子酥放在他手里。林殊看着青年怔了怔,然后恭敬地道谢,将那小小的点心握在手心里。

他低着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将眼睛遮起来,林殊看不见里面的情绪。

“咦,你们怎么啦。吵架啦。”

太皇太后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沉默的孩子。她记得,这两个孩子不是这样的。

“小琰,是不是小殊又欺负你了。”

林殊倏地抬头,看着太皇太后。

“你们两个呀,不要吵架。”

太皇太后自顾自地说着,牵起两个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小殊不要总是欺负小琰。太奶奶做主,你们握握手,就不许再吵架了。”

太皇太后的手松开的那一刻,林殊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却被那个苍白瘦弱的青年拉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牵住他的,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冻到他的骨子里去。他又惊又怒地看向青年,他却一直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皇祖母真是的,祁先生是大才子,也就只有您,一见面就叫人家‘小彦’。”

越贵妃在一旁打着圆场,皇后向身边的宫女示意,怕再生出什么事端,拥着太皇太后去休息了。青年抓着他的手在这时松开了。萧景睿和言豫津走过来,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林殊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和景睿去城门接你啊。”

言豫津一把拉住林殊的胳膊,欢欢喜喜地和他说话。萧景睿扶着青年站好,才笑着插进话来。

“要是让你去接,你一定把林殊哥哥拉到螺市街去。到时候耽误了林殊哥哥的军务,你又要被言侯关在家里打屁股了。”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爹早就不打我屁股了。”言豫津扯了萧景睿一把,看了看在一旁的青年,“祁兄在这里呢,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萧景睿和林殊笑起来。林殊的目光投向萧景睿身后的青年。

“这位先生是……”

“哦,这位是祁彦,祁先生。是我的朋友。”

萧景睿介绍道。

“草民见过林帅。”

祁彦恭敬地向林殊行礼。

“既是景睿的朋友,也就是林殊的朋友,祁先生不必客气。”林殊托住祁彦的手臂,“景睿这些年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但带回金陵的你还是头一个。”

祁彦一直低着头,垂着眼,不曾与林殊对视,而林殊却将他从头到脚都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很瘦。两颊苍冷,腰肢很细,隔着衣服,林殊似乎也能看见他肩骨的轮廓。

他很白。不是霓凰和景宁那种温香软玉的白,而是苍白,不带血色,如雪一般。

他身体不好。虽是仲秋天气,他却穿得比常人厚实很多。他的呼吸不平稳,呼吸间还有杂音。

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带着几分倔强,和某个受了委屈不肯低头的人很像。

林殊突然想起,刚刚,太奶奶叫他“小琰”。

太奶奶也想他了吗。

 

言豫津拉着林殊说话,萧景睿和祁彦在后面跟着。他们正往外走的时候,跟着进了内室的穆霓凰和萧景宁出来了。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拉住林殊,在他耳边说悄悄话,还时不时地偷看祁彦。言豫津不厚道地冲天翻了个白眼。

傻子都看出来她们在说祁兄。祁彦自然也看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无奈地摇摇头。

被女孩子打上主意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是穆霓凰和萧景宁这样的女孩子。

林殊被两个女孩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堆话,然后被她们向前一推。

他看着祁彦,把她们的话消化了一下。

数月前,北燕六皇子得到了太子之位,相传是得一位高人襄助。这个消息传进金陵之后,誉王和太子先后派人上琅琊山,求问那位高人是谁。琅琊阁给了他们一个锦囊,上面只有一句话:“琅琊榜首,江左梅郎,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

半月前,萧景睿和言豫津从廊州带了一个人回金陵,就住在宁国侯府的雪庐里。这本来也没什么,只是这个人身边有一个护卫,与其交过手的蒙挚说,百招之内,胜负难分。这个传闻一出,其他传闻便接踵而至。

传说,他是江左盟的宗主,梅子期。

传说,他就是那个琅琊榜首,麒麟才子。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

林殊愣愣地看着那个病弱的青年,他低着头,垂着眼。

这个人,是来金陵得天下的。

林殊突然想笑。

天下,是这世上最深,最浑浊,最暗流汹涌的死水,那些肮脏和不择手段,连最强的人都无法抵抗。

这样一个病弱书生,也敢谈得天下。

林殊看着他的目光冷了下去。

谋士。行诡诈之术,算计人心之士。多年以前,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兄长就死在这样的阴谋之下,他连他们的尸骨都没有看到。

这一次,梅子期要算计谁呢?

“景睿,豫津,你们先去,我有话同祁先生说。”

林殊走到梅子期面前。梅子期比他略矮,又低着头,林殊始终看不清他的脸。但梅子期却能清楚的感受到,林殊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

萧景睿和言豫津自然也感受到了。这几年,他们与林殊见面的次数不多,林殊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整他们,但他们觉得,林殊的脾气明显没有以前好了。萧景睿担忧地看了看单薄的梅子期,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把他们两个人放在一起,万一他们一言不合……梅子期不是萧景琰,他打不过林殊。

就在萧景睿犹豫的时候,言豫津拉了他一把,顺便招呼着飞流跟着走。

待人都走远了,梅子期才向林殊行礼。

“不知林帅有何吩咐。”

林殊听着他的声音,有些走神。

他的声音跟萧景琰有几分像,都是低沉的音色,但萧景琰说话的调子都是欢快的,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飞扬潇洒,而梅子期,他说话的速度很慢,语气淡漠疏离。

林殊看着眼前人单薄的肩膀,呼出一口气,压迫在梅子期周围的寒气顿时烟消云散。

“是有些事情。我们边走边说吧。”

林殊走进回廊,梅子期犹豫了一下,最终跟在他的身后。

顾及梅子期的步伐,林殊走得很慢。

这一路走得很沉默,梅子期低着头,林殊看着远处的屋宇。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皇宫这么大,屋檐层层叠叠,竟有这么多。有景琰在身边的时候,他从未注意过这些。

两个人走了一段,梅子期突然停下。

“林帅。”

 叫了林殊一声。林殊蓦地回头,才发现梅子期已经停下了,正抬起头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抬起头来。林殊看着青年俊美的眉目,看着那双清澈的,湿漉漉的眼睛。心脏不安地鼓动起来。林殊深吸一口气,按下那股不明的情愫。

“抱歉,让先生白跟着走了这么远。”

林殊往回走了几步,在梅子期身边停下。

“无妨。”

梅子期客气地点头。

“霓凰和景宁……八公主给了我一个任务,让我请先生为八公主执掌文试。”

林殊沉吟了一下,终于说出了请梅子期来的目的。

“文试有陛下亲裁,岂有在下多言的道理。”

梅子期低着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林殊却觉得自己听出了些许温柔的味道。

“景宁既然让我来跟你说,自然有办法让陛下同意。”林殊想到那两个女孩子,无奈地笑笑,“先生还得明确答复林某,我也好回去交差。”

“公主吩咐,祁某自然不敢推辞。”

“景宁骄纵惯了,此番,就麻烦先生了。”

话到这里就说完了。林殊看着梅子期乌黑的发顶,沉默,他该送梅子期回去,而他却分外不想有人来打扰。

秋日的凉风穿廊而过,梅子期单薄的肩膀抖了抖。林殊终于收敛了心神,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要送梅子期出宫了。

“你个小罪奴,又偷懒……你还偷书!看我不打死你……”

“住手!”

长廊那边传来的打骂声传了过来,本来也没有什么,后来传来一声呵斥,是个男声,声音温厚清亮,即使是呵斥,听起来也没有多严厉。本来都已经转身的林殊停住了,调头就往那个方向跑。梅子期吃了一惊,也跟在后面。

太监在打骂一个掖幽庭的罪奴,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锦衣的青年。梅子期看了他一眼,他虽着锦衣,但腰间只有一条玉带装饰,和其他皇族比起来,真是朴素了。林殊见了他,行了礼,转头看向跪在台阶上的孩子和掌事太监。

“怎么回事。”

林殊眉头一皱,厉声问道。

“宁王殿下,林帅,这个小罪奴不好好干活,还偷书,奴才才教训教训他。”

掌事太监说着,放低了声音。

“这里是越贵妃娘娘命奴才在这里监管的,您看……”

“越贵妃娘娘?”林殊冷哼,“娘娘让你在这里监管,难道也让你打人,让你顶撞宁王殿下了吗?”

林殊的尾音压得很低,压得那太监几乎要趴在地上。

“越贵妃娘娘素来宽厚温和,若是知道她养了你这么个没规矩的东西,在这里玷污她贤德的名声,会怎么样呢?”

林殊见到那太监的模样,冷哼一声,却换了轻松的语调,毫不在意地说着,那太监却吓得抖了起来。

“林帅饶命,宁王殿下饶命,奴才……奴才不敢了……您大人大量,饶了奴才吧……”

林殊看着他叩首求饶,不屑地转了头。

“滚吧。”

“是……是……”

看着那太监跌跌撞撞地去了,林殊才转过来跟萧景亭说话。

“宁王哥哥,你还好吧。”

“没事。小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景亭笑笑,上下打量着这个许久不见的弟弟。

“刚刚。”

他们说着话,梅子期走到孩子身边,帮他把书捡起来,拉着他问名字,年龄。

“这位是……”

萧景亭看见了梅子期,便向林殊询问,林殊这才意识到这位麒麟才子一直跟着。

“这位是祁彦祁先生。这位是宁王殿下。”

“草民见过宁王殿下。”

梅子期行礼。

“原来是祁先生。这几日一直听景宁提起你,不想就见到了。”

“是八公主抬爱了。”

林殊见这两个人客气起来,他又挂心庭生的伤,于是就约着萧景亭喝酒,拉着人走了。

他没有看见,他们走出去很远了,梅子期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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